馬力歐帶我們上山,要我們複習停頓世界。
大太陽底下,我們再一次發現對面的山峰整個崩解於我們的視覺認知系統。
和山峰玩耍了一會兒之後,我問馬力歐:「你聽說過唐望嗎?」
「聽說過。許多人會問我這個問題。我和唐望是同一族的。」
「真的?那麼你和唐望的差別在於?」我興奮異常。
「唐望是巫師 (Sorcerer)。我比較偏向巫醫 (Medicine Man)。」
我還是分不清這兩者的差異,就請他再解說清楚。
「簡單的說,巫師是訴諸恐懼的。巫醫並不借用恐懼。」
的確,和馬力歐相處的這短短幾天,他並沒有刻意驚嚇我們。
「那麼,馬力歐,你覺得你可以稱得上是『大師』了嗎?」
咦,我這是哪國的問法呀?可是,我是真心想知道馬力歐對他自己的定位,而且我也相信他會對我坦誠。
「我正在往大師的路上走吧,希望有一天我可以當得起這個稱號。」
我和凱勝都對這個說法很滿意,不是基於咱們在台灣受的傳統教育要人謙卑,而是我們覺得馬力歐果真站在往大師的路上:一方面他不吝於傳授知識,胸襟宏大;另一方面,我們也都衷心希望他能釋放過去的悲苦,對自己與未來更有信心───真正的大師是不會受困於弱勢的環境中的,他的氣勢能夠超越過去種種的難關;如果馬力歐能夠真正釋放這些過去,不再為難自己,他才能算是真正的大師吧?
我問馬力歐,印地安巫醫在現代社會受到什麼樣的試煉?
「從古到今,都是一樣的。女人和金錢。」
「哦?那麼,你的老師有沒有教你如何避免這兩項試煉?」
「年輕的巫醫出師之後,老師就要學生下山去,把知識散佈到世界上。可是,不管師父當初怎麼說,學成的徒弟總是會遇到這兩樣難關。總會有女人要和你上床,金錢也會滾滾而來。幾乎沒有例外,巫醫們會在這大千世界把持不住而迷失自己。然後,失敗的他們會回到家鄉,匍匐在老師的面前,誠心悔改、請求老師原諒。在這個時候,老師會仁慈地接納這些失敗的學生,重新教起,採用與原來完全不同的教法。」
聽了馬力歐的說明,我心裏有很多疑問與感嘆:難道明智的老師不能夠在一開始就看出學生適合什麼樣的教法嗎?為什麼一定要徒弟出去經歷過失敗再傳授一套完全不同的教法?還是,這就是人性,一定要挫了銳氣才能真正吸收適合自己的精髓?另一方面,犯錯似乎是學習必經之路?印地安文化似乎對於人性頗為寬容。
說他們寬容,有些地方又不見得。比方馬力歐說,依照印地安的傳統,如果長老覺得一個人不是人、不懂為人之道,這樣的人需要與靈性結合。他們會將此人放逐到野外,這時此人如果想要活下去,就得學會與靈性契合,重新做人,再回到他的部落。如果他無法撐過考驗,那麼他就死在野外,成為靈界的一份子。兩者都是回歸靈性。
我馬上在腦海中生起其他疑問:所以,到底什麼才是所謂的不是人?向財色誘惑投降都還不算是太了不得的大錯?因為迷失的巫醫們都還回得了家鄉呢。
「那麼,你呢?你這個巫醫也經歷過再次畢業?」
馬力歐說:「我從來不曾陷入金錢的誘惑中。年輕的時候,的確曾經情關難過。但是我已經拿到我的女人學分了。」
我凝視著他的臉龐。他曾經滄桑的臉現在剩下的是樂於分享知識的熱忱,沒有一丁點想要隱瞞我們的意圖。我忽然有幾分慶幸,我們這群人相遇的時機真好。
中午時分已過,我對馬力歐說:「我和維多想要請大家吃飯,你喜歡吃什麼菜?由你挑。」
「不,那怎麼好意思?」
「我們是很誠心的。請給我們這個榮幸吧。」我雙手合十,不斷拜託。
「怪不得那天晚上你一直問我喜歡吃什麼。其實你那天就在盤算了,對嗎?」
「你才發覺嗎?」我哈哈大笑:「看在我一片赤忱的份上,你現在可以答應我了嗎?」
「好,我帶你們去一家非常道地的墨西哥餐廳,那家廚師的手藝一流,但是消費卻遠不及觀光區的昂貴。」
「你說什麼就是什麼啦!我們客隨主便。」
馬力歐帶我們去了一家小小的墨西哥快餐店,店面簡單,幾乎毫無設計可言。可是菜餚的味道卻比昨天中午專門作觀光客生意的那家餐館要鮮美數十倍。我打量四周,幾乎都是當地的顧客。沒有馬力歐帶我們來,我們大概不會到這裏來用餐。
這讓我回想起 2006 年 6 月,我陪凱勝去西班牙北部的濱海小城開會,某天決定走路去旅遊指南推薦的餐館。我們迷了路,正在徬徨,一位好心的西班牙女人開車經過,看出我們的困惑,我們把地址拿給她看。那個女士彷彿被人下毒似的變臉,拚命搖頭,用英文直說:「不好。」
我們的西班牙語生硬得像石頭,那女士除了一開始勉強說了一句英文的「不好」,根本無法說英語。
接下來,她作手勢邀請我們上車,把我們帶到一條小巷子裏,指著某一家餐廳,看我們進去才放心離開。我們進去,連菜都不會點,因為那裏是當地人的餐廳,通常不作觀光客的生意,也沒有人說英語。我們雖然帶了翻譯機,卻不管用,只好硬著頭皮,瞄瞄隔壁桌上的菜餚,用一指神功,指著看來好吃的菜色,沒想到那餐飯是在西班牙待的七天當中,吃得最美味的一餐。
所以,出門在外,能夠有當地人願意熱情指點解決民生問題,是何等幸運!而馬力歐不會因為是我們要請客就狠敲一筆,又是多麼體貼。
吃完飯,馬力歐說要帶我們去玩水,他說山是陽性的能量,水是陰性的能量,印第安人相信能量平衡才會健康。他希望剛柔相濟,達到自然的和諧。於是,我們來到
Montezuma 水井,一個在公元九百年到一千四百年間用來灌溉
Sinagua 族農作物的古井水井的水流潛入地下,形成隱形的小溪,蔓延 46 公尺印地安人曾在此穴居。
我們走到地下溪的出口。馬力歐脫下鞋襪,把腳浸在透涼的溪水中。我們也有樣學樣。
經過水的浸潤,馬力歐高興得拍起手來,彷彿時光瞬間倒退,他則剎那間成了一個歡欣的孩童。
下一站,也是有山有水。
才下車走了沒多久,馬力歐忽然發現靈擺的錘子不翼而飛,大家低頭四處尋覓,仍然不見擺錘蹤影。
馬力歐自然可以重新製作擺錘,而且我們心知肚明,他其實不需要靈擺,所以這群外地人紛紛和馬力歐開起玩笑來,說他現在少了吃飯的傢伙,這可怎麼是好?
馬力歐的幽默感十足,當場配合演出,噘起嘴巴,仰首無語問蒼天,一臉委屈和慍怒。
我們來到水邊,隨興坐在大石頭上。馬力歐更是自在,躺在溪邊,彷彿大自然就是他的家。
熊熊低著頭,默默無語。愛林淺笑,瞧向馬利歐的方向。凱勝忙著用相機幫大家捕捉各種角度。而我,還在取笑馬力歐光禿禿的靈擺。
不知不覺間,馬力歐轉了話題。
「你知道我們印地安人如何醫治精神分裂的病人嗎?」
「不知道。」難不成,他要傳授這招?
「你可以讓案例把注意力完全集中在腳尖,這樣他們會把混亂的意識收回。同樣的道理,做事總是唱高調、虎頭蛇尾,缺乏貫徹能力的人,也可以用這個方法訓練自己不要總是站在雲端。」
這個方法說來簡單,但是有多少人明白要這樣做呢?我很訝異中文成語「腳踏實地」在印地安的療癒系統居然有如此相近的體現!
他既然慷慨提供妙招,我也就野人獻曝,補充我的看法。
「馬力歐,其實信念才是最重要的吧?我相信,療癒師提供的方法只是一種意象。案例自己如果沒有準備痊癒,或是過去的情感包袱沒有清理乾淨,甚至失衡的人際關係依然在作用,你讓他每天把意識集中在腳尖十個小時,也是沒用的,對吧?」
馬力歐笑了,又欣然拍起手來:「維多,你有一個聰慧的老婆。她顯然不用我多說。」
在我們離開瑟多娜的前一天下午,在馬力歐此行充當導遊的最後一站,在淙淙溪水邊,我對信念的解讀得到了認可。﹝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