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開了門,手忙腳亂地張羅我們的飲料,一面抱歉:「這是我搬進來六個月來,第一次請客人到家中晚餐。我以前很少開伙,所以廚具很簡單,你們要不要看看廚具夠不夠用?」
我們檢視廚具, 發現休的廚具雖然簡單,但足敷我們使用。我們旅行在外,也不可能變出滿漢全席,也用不著燜燒鍋或壓力鍋等主婦的恩物。
我張望四周,不見愛林蹤影,就向休詢問。
「愛林從吃完午飯回來,大概累了,一直關著門,在房間裡。該作晚餐的時間,她就會出來了。」休解釋道。
熊熊自願當我們三人組的大廚,凱勝則主動提供二廚服務。我因為手灼傷未癒,自然樂得清閒。
我們的大廚說:「孝明,你負責陪主人聊天吧,免得氣氛尷尬。」
要聊天,總要有個話題開始。我瞄了一眼家的陽台,嚇!這種有夕陽可賞的住家要是在矽谷,少說幾百萬美金跑不掉。
「休,你家的位置太好了!可以眺望群山,盡覽餘暉。」
「是呀!我本來租一間公寓,左鄰右舍的年輕人吵得我心緒不寧。我在一月裡就許下心願,希望能找一間房子,可以欣賞美景,又可以邀請有趣的朋友來家裡。起先我看上一棟房子,每個月租金要一千一百元,我還嫌貴。兩個月後,我發現了這棟房子,兩間房,還有一個貯藏室,風景是千萬豪宅級的,比原來還好,你猜月租多少?」
「這樣大小的房子,如果是公寓,在矽谷,沒有景可賞,至少要一千五吧。」
「九百塊。」
「什麼?這麼便宜!」
誰要這裡是亞利桑那州?矽谷的居民只能羨慕。
休開始帶我參觀房子,還有他種種的收藏和嗜好。
「你喜歡在陽台欣賞夕陽?那麼,我們等一下在這裡用餐,如何?」
「太棒了!」
「你們來,我很高興,特別是愛林很喜歡你們───」
「你有一面鼓耶!可以借我打嗎?」
「當然可以。」
獨樂樂不若與眾樂樂,我立刻招呼辛勤工作的大廚和二廚。
「凱勝、熊熊,先把手邊的活擱著,來玩鼓。」
他們倆也覺得機會難得,各自擺出大牌鼓手的架式,咚咚咚敲起鼓來。
各自過完鼓手的瘾,他們又回到廚房。而我一面打鼓,腦子卻沒閒著。我企圖回想馬力歐的那面鼓,但印象很模糊。不知道有沒有人做這種公民普查───本市男人有多少?家裡有鼓的佔多少比例?我的鼓遁法能讓我們今晚瞞天過海,躍過休的單戀問題嗎?
我正在胡思亂想,休拿出一張有顏色的圖表。另外,他還用一條細線,把一塊石頭綁在線的一端。
「這是什麼?」我問他。
「這個可以測出你們的亮度。」
「什麼?像燈泡一樣嗎?六十燭?兩百燭?」
我的玩笑卻歪打正著:「對。我來幫你測一下,啊!今晚我們的客人的亮度已經落在圖之外,遠超過這張圖顯示的最高數值啦。」
我不會因為休對我們的讚揚,就真的以為自己是超亮的發光體了:他的可信度是多少?前一晚對於馬力歐的靈擺,我想要得到更明確的解釋,但是此刻我發現自己根本沒有興趣深究休的測試理論。
愛林從樓下的客房上樓,一臉倦容,好像漏夜趕製客人的訂製服裝,睡眼惺忪。
「愛林,你要是還沒有休息夠,可以再多睡一點午覺。我們晚點開飯,無所謂。」
愛林聽到我的建議,揉揉眼睛,笑著說:「我不累。該作飯了。」
於是,休的廚房呈現前所未有的擁擠。人聲烘熱了原本安靜沉睡的空間。
愛林把杯子放下,說有禮物要送給我們每個人。接著,她拿出四分一模一樣的禮物,給我們一人一份。
每個小袋子中,裝了瑟多娜的五樣天然素材,和愛林的一片赤忱。
愛林說,羽毛代表了空氣,也是生命的呼吸,它象徵北方與潛能。紅土代表了大地,即是生命的本質,它意味著西方與賦與能力。銅線與銅球表現出火,就是生命的火花,意在東方和經驗。藍色方塊石代表水,以及生命的流動,它暗指南方和知識。
除了這四樣,每個人還拿到一枚野牛的牙齒,它本身就有四重意義:與宇宙智慧的連結;富足;療癒;純潔與清明。
她拍拍自己的胸膛,彷彿驚魂甫定。
我們都很喜歡她的禮物,還有她對我們的真心。我們,不是才認識不到五天嗎?怎麼就可以獲得如此用心的禮物?在她的眼中,我們是怎樣的一群人?她對我們的好感,是不是就是所謂的一見如故?我有好多的疑問在胸臆中游來游去,可是我卻一點都不想開口詢問。此時無聲勝有聲。
晚餐吃到一半,休的臉色忽然脹紅,沒頭沒腦冒出話來。
「雪笠,你會不會有時候看到一些人,你就覺得是此生註定───」
我迅速看了一眼大家的表情。愛林的臉上是「不敢苟同」。熊熊是「饒了我吧」。凱勝則是「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嘩!嘩!嘩!休的聲音像是暴漲的惡水。我依稀覺得自己再不關閉水閘門,紓通積水,我們全都要被決堤的洪水滅頂了。
是我們會慘遭溺水嗎?還是主要是愛林?休明天一早就離開,他回來以後,愛林再過兩天也要飛加州了。所以只要她能安然度過今晚,他們大約一定沒戲唱了。那麼我要救的人其實是愛林囉?
無論我到底要替誰解圍,我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插嘴,正確的事件發生順序似乎是插嘴在先,後來才企圖在腦子裏解釋自己的行徑。
「關於這一點,我非常有研究。事實上,瑪麗蓮曾經傳回我父親的話,說我們吳家這家人,在公元四千年的時候,又會成為一家人。那一世,我們會在英國。我媽還為此很不高興,因為我爸說,他們倆那一世是兄弟。你想,我媽和我爸這輩子的感情如此堅貞,我媽當然不開心,因為她還希望跟我爸成為來世夫妻呀。所以,我很明白,前輩子怎樣,不代表這輩子就還是那樣。」
我盯著休,用嘴吧劈劈啪啪關了閘門。我毫不退縮,繼續緊盯著休。
休通紅的臉色驀然鎮定下來,他沒有不安,沒有沮喪,反而是平和。是不是我幫他把閘門關上,免於他被自作多情淹死?
片刻之後,休笑著說話:「要不要再添些茶?」
終於,他放了愛林一馬,也放了他自己一馬。
吃完飯,熊熊就想走了。她不斷打呵欠,顯出非常疲憊的模樣。我知道她對待在休的家裏感到興趣缺缺,但是我覺得人家好意請我們來吃飯聊天,我們吃完抹抹嘴就走人,似乎有點說不過去。所以我們開始聊天。
休說:「愛林對動物很敏銳;熊熊會和逝者溝通,還會感覺到別人的身體。雪笠,我想你絕對不是光寫書而已吧?你的專長是什麼?」
我遲疑了一會兒。我很少和別人談論我的專長,因為只有在案例真的有需要,主動找上門來,而且在他們夠信任我的時候,我的隱形開關才會自己打開。
曾經有一度,我因為自己沒事感應到別人而惶恐,但是在有幸遇到我的道家老師之後,我受益良多,不再沒事感應到別人而覺得負擔過重。
無論如何,這個晚上我決定不妨一聊。反正今晚之後,我們也許不會再遇到休了。
「我的特長是,別人困在自己的情緒裏出不來,並且造成生活困擾的時候,我會運用我的直覺,幫助對方走出混亂。」
「你的個案通常要看你幾次呢?」
「這不一定。其實我相信每個人最終一定是自己走出難關,我並不希望造成別人對我的依賴。我的案例中,最快的例子是一次就解決了。
有個三十六七歲的太太,蹙著眉頭,找上門來,第一句話就說:『雪笠,我先生常常打我。』
我看著第一次謀面的她,她的臉上是不解又痛心。我的回答讓我自己都嚇了一跳。
『你先生打你固然不對。不過,你為什麼要先打他呢?你先生每次都是回打你吧?』
『雪笠,這實在太驚人了。我每次告訴別人,說我先生打我,大家都會要我去報警或者是向受虐婦女團體尋求協助。只有你這樣說。你為什麼這樣說?』
『你不要管我為什麼這樣說。請你告訴我,我說的對不對。』
這位太太點點頭,默認了我的話。
『好吧。你真正要作的事,是回家反省,你為什麼有暴力傾向。你不用告訴我,但是請你要對你自己誠實。還有,你和你的婚前男友,如果真的想在一起,你也許該對你的婚姻作個了斷。要不,你就決定好好和你先生在一起。三個人的關係,對大家都痛苦吧?別人怎樣我不管,可是今天是你找我的,我就把我的看法說出來,希望能幫祝你。祝福你囉。你不用再來了。』
我們之前並沒有談論過她和婚前男友剪不斷,理還亂的關係。所以,我的直覺在那個當兒達到了震撼效果,促使她從原來的情感危樓上趕緊下樓,得以重新找到真正的平衡點,開始修房葺屋。
那天之後,我果真沒有再見過她。兩個月後,她送了一個 e-mail 給我,謝謝我的當頭棒喝。她說她回家以後,與婚前的男友斷了關係,現在她和先生很和睦。她不再打她先生,自然他也就沒再回打了。
這個例子告訴我,很多人說話只說一半,可能是他們自己都不願面對事實吧。」
我大略描述了自己的經驗,反過來問休:「我們應該要公平,所以,輪你了。你的特長是什麼?」
休笑瞇瞇回答:「我會修復地心。」
他對我說一次。又鄭重其事,對著每個人都說了一遍。
從前在好幾本新時代的書籍上讀過,地球的轉軸有些偏離軌道,而有些靈回來是為了幫忙調正轉軸。但是修復地心?這還是我第一次聽說。
聽到他這樣說,瞬間有一連串的問題在我腦海中像跑馬燈一樣閃爍:他為什麼決定要透露這個罕見的本事?他的精神狀態有問題嗎?他會不會對我們不利?
我的本能反應是想要逃走。
這時,太陽已經完全墜落在我們的視線之外,而空氣有些冷。熊熊兩手環抱胸前,似乎在為自己取暖。她再一次用誇張的手勢看手錶,眼中洩漏出慌張。愛林,則是撇了一下嘴角,再一次「不敢苟同」。
凱勝很輕鬆,他的臉上是坦蕩。我相信凱勝並不是沒聽懂休的話語,但是仁慈的他一定在心裏琢磨:我們是不會修復地心,可是不代表所有人都不會呀。我們至少應該讓人家提供完整的陳述。
因為瞟到凱勝的臉龐,我的勇氣忽然像是汨汨湧出的溫泉。我想到自己三天前在蒸汗屋裏聽到馬力歐說,蒸汗屋的目的在幫助大家克服恐懼。
我們其實並不需要參加蒸汗屋的儀式來戰勝恐懼。生活之中,到處都是可以萃煉我們的事件。我們所有的關係可以是淌水的小河,也可以是湍急的水患。事件發生的當時,我們的決定造成了我們面對的情況。我在此刻,忽然徹底明白了。今天這頓晚餐,可以是我蒸潰恐懼的第一步。
休看來沒有暴力傾向,所以我們會慘遭暴力襲擊的機會大概很渺茫。就算他忽然抓狂,我們有四個人,他大概也不是我們的對手。那麼我們何不既來之,且安之,珍惜眼前的山景夜色?況且,人家誠意邀請我們來他的家,我們既然也答應來了,何不打開我們的心胸,創造一個美好的夜晚?為什麼要在人家還沒有顯示任何敵意之前,自己嚇自己、落荒而逃?
再說,這個世界,到底什麼才是正常?與自己不同,就叫異常嗎?我們每個人都深藏著一些晦暗的角落,今晚休決定開放那些幽徑,我憑什麼去責備別人?我是不是可以用寬容的態度,來聆聽我們無害的主人?
「通常,我只要花不到三十秒,在腦袋裏面想一下,就好了。以前我兒子看到我忽然安靜,會明白要給我絕對的空間,因為修復地心是很嚴肅的事情。」
在那一剎那,我突然在心裏為自己喝采,原來自己的確可以臉不紅、氣不喘、聲不抖,光是傾聽。
不過,修復地心顯然是超出我們這些人的理解範疇,所以我還得想些其他的話題,如果我們還不想掃主人的興。
「休,你本來在奧瑞岡州居住,怎麼會想要搬來瑟多娜呢?」
「真的嗎?」
「十多年前,有一場新時代的盛會在 Mount Shasta 召開。很多人參加。芭比的指導靈在她出發之前,就告訴她,她會遇到一個叫作休的人。她得告訴休,他應該要搬到瑟多娜。地心的修復要靠他了。
芭比和她的男友到達開會地點,見人就問:『你叫作休嗎?』但是她沒有碰到一個叫休的人。三天下來,她和男友筋疲力竭,預備打道回府。
我在停車場遇到她,我們聊得很盡興。聊到要分別,我們才交換名字。芭比於是高喊起來:『我找了三天,原來要找的人是你!』」
我不能確認芭比是不是真的通靈人,我也不知道休是不是真的能夠修復地心,但是這兩個人覺得自在就好了。這個世界就是這樣子吧?你和某一個人看對了眼,決定相信他或她的故事,世界上其他人信不信沒關係,你再加上自己的版本,合併成一則故事,你們願意相信的故事。
而我在這則故事的背後,卻再次嗅出休對愛林的眷戀。愛林不認識芭比,那天休也未曾介紹她們倆,難道是因為休太在乎愛林,以致他擔心芭比可能會說出影響愛林的話語嗎?要是芭比說她的指導靈認為休對愛林的前世認知是一場錯誤,他的單戀可能就提早結束了。
我望著休,心裏有一些蠢蠢欲冒的話語。我想對休說,「如果你覺得寂寞難耐,你完全可以選擇離開瑟多娜,就算天王老子要你留在瑟多娜修復地心,你都有自己作主的權利。」
但是我忍了下來。因為芭比當年的一句話,休就來到瑟多娜定居。他的寂寞顯然不是在瑟多娜才形成的。解決休的寂寞更不是我們此行的任務。我揭露他的寂寞,讓他在瑟多娜待得更難過,對他又有何益處?
我對休微笑,舉杯,對著大家說:「難得大家聚在一起,我們以茶代酒,謝謝休對我們的熱情招待吧。」
於是,五個人碰杯,結束了今天晚上的聚會。﹝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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