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一下車,愛林又向前直衝,遠遠把大家拋在後面。
接著她走出廢墟的盡頭,發現一塊大石頭,開始靜坐。
她走得那麼遠,又有聽障,因此完全聽不到我們對她說:「愛林,你已經超過允許入內的極限標誌了。」
她動都不動,坐在大石頭上,儼然是石頭的延伸,又似把自己雕成石膏像一座。周遭景物此刻似乎皆不存在。我們都不想把她從寂靜的世界拉回來,於是我們在觀光客止步的標誌這頭,遠遠拾取她鑿落的沉默。
休對我們解釋:「愛林就是這樣。她好喜歡靜坐呀!她不待個半小時以上,是不會回來的。」
既然這樣,我們也各自找尋適合自己的角落,休憩一下吧。
我們休息夠了,起來到處晃晃,而愛林還在那裏。
一個半小時以後,她終於站起身,走了回來,臉上綻放出一個新鮮自然的笑容:「好了,我們可以走了。」
又到了另一站。
休招呼著愛林:「要不要來這裡坐坐?」
愛林臉上驟然有一縷不耐煩閃過,接著她搖搖手,又選擇了一塊她自己的福地洞天,開始冥想。
熊熊把我拉到一旁說:「你不覺得他們像老夫老妻嗎?愛林還會撒嬌耶。你看休蓄意要討好她。」
我看著我們年輕的朋友,斟酌著如何分析我們基本想法的差異:「你說那是撒嬌?我可不這麼認為。她的表情是很明顯的拒絕呀。難道你自己在說不的時候,其實是在撒嬌?
這樣說來,我可能是很無趣的女生,我和我老公都是直來直往的,怪不得我結婚的時候,我媽要凱勝多包涵,因為她的女兒不會撒嬌!」
熊熊滿不在乎,繼續在原來的話題上打轉:「孝明,你看他們倆有沒有關係?我說實質上的關係?」
「這荒郊野外,就算是她們倆怎麼樣過,也不代表兩個人要地久天長。況且,她們既然沒有要徵詢我們的幫忙,我們還是少管她們到底是什麼關係吧。」
「哎呀!人家只是想知道你怎麼想的嘛。」這下子熊熊倒成了撒嬌的人。
「你聽過好奇殺死一隻貓的諺語嗎?我們又不是她們的諮商師。算了吧。」我結束了這個話題。
我們終於到了大峽谷。休說如果我們不介意,他在第二個入口才會停。我和凱勝都到過大峽谷,所以不在乎。另外兩人雖然沒來過,也沒意見。
在大峽谷停好車,兩位男士想要往下走一段。我們三個女士坐在上面,懶洋洋任快下山的太陽做今日最後的搔弄。
熊熊挪了一下身子,請我幫她翻譯給熊熊聽:「愛林,我看到你和休是前世的夫妻。」
熊熊呀熊熊!你要什麼時候才會領悟有些話會造成尷尬呢?我心裡嗟嘆。
我拍拍愛林,她轉過來看著我,臉上沒有任何波動,也無風雨也無晴。我這話一說,會如何呢?
但是熊熊還在催我,她顯然看到這一段好一會兒了,不吐不快。
我心一橫,就對愛林說了:「愛林,熊熊要我對你說,她看到你和休是前世的夫妻。」
我停頓了一下,刻意將眼神鎖住愛林的臉,她不慌不慍,臉上只有一個小小的問號,彷彿是順從的二廚對大廚說:「麵發好了。接下來要做什麼?」
熊熊的話語顯然無法引起魚要燒焦了的緊張,或是材料不足的困窘。
我接著說:「剛才那段話是熊熊要我對你說的。可是,愛林,我要跟你說,就算是前世的夫妻,並不代表今生一定要如何。你永遠有你自己這輩子的選擇。尊重你的感覺,如果你對他沒感覺,就是沒感覺。」
愛林握住我的手,又甜甜一笑:「雪笠,你真好。我會記住你的話。」
我正鬆了一口氣,轉過身,拿出水壺,愛林又在我耳畔開口了。
「休認出來了。」
「什麼?」我沒聽懂。
「幾天前,我來參加他帶的團。他第一眼看到我,就說他認出我們是前世的夫妻。他說他等我等很久了。」
「你呢?你有感覺嗎?」
「沒有。我完全沒有那種認知。所以我很坦白地對他說了。而且,我們差太多了吧?他根本不是我喜歡的型啦。」
「對呀!你不是快要去尼泊爾教聽障小朋友了嗎?」
「所以,他知道他可以努力的時間不多。他說,他可以等我回來。但是,就算我從尼泊爾回來,我也不會和他相戀吧。」
「哎呀!休一定很失望吧?也許,你們可以做好朋友。」
「我也是這樣說,但是休不肯,他說要不就是戀人,要不就連朋友都別當了。」
「怎麼這樣說呢?你們現在也不是戀人呀!」
「他不管囉。喔,對了,你知道嗎,我們的生日是同一天。」
「你們年歲差一大截吧?」
「對,不同年,但是同月同日。我當初來參加他帶的團,當場要看護照,他發現的。」
「愛林,不管你做什麼決定,今天我和你的談話,不會和休說的。」
「雪笠,謝謝你。」愛林摟住了我的肩膀,溫柔像此刻落山的太陽。
我們啟程回瑟多娜。凱勝主動對休說,他可以負責開一段路,但是休堅持要自己開車。
我們在夜色中睡得歪歪倒倒。終於抵達我們的旅館,三個人的睡意反而被休的聲音趕跑了。
「你們今晚還有活動嗎?」
「休,我們是想,如果你不累,我們希望可以有這個榮幸,請你們吃飯。」我說。
「這個嘛,今天大家都累了。我想還是早點休息吧。你們明天晚上與馬力歐有約,這樣吧,後天早上我們可以一起去登山,晚上到我家吃飯。」
「這樣也好。我們可以帶些菜過來。」
我們說定了,就下車。休很有禮貌,也下車和我們握手擁抱道別。在旅館的燈光下,休似乎又比白天老了更多歲數,他的眼睛泛著血絲,一臉倦容。原本帥氣的牛仔帽也似乎被疲憊壓扁了。
我們回到自己的房間,熊熊說:「孝明,我剛才看到休的皮膚好老,他的年紀應該一大把了,和愛林可能不配,是嗎?」
「年紀,只是一個因素。其實,我們不是很清楚愛林的背景,對嗎?也許人家的心被傷過了,傷得很深,還需要時間復原,短期之內不想再被拴住。也許人家需要更穩定的經濟,休可以給她什麼?如果是你,你會圖休的什麼?」
熊熊點頭說:「對耶。孝明,現實是很重要的,不能不顧。」
我感到有點累了:我本來要說的不是這些,但是從現實面切入,熊熊似乎比較能夠接受,那也好,就這樣吧。
凱勝走過來,加入我們的談話:「這些都不重要啦!問題是休根本不瞭解愛林。愛林想要的是一個靈魂的伴侶。」
我突然覺得自己真幸運,話沒說出口,凱勝就懂了。
而愛林,真是在等一個這樣的人嗎?
其實,我更想知道,怎麼這世界上總有人認出自己的前世和某人的前世有瓜葛?有趣的是,所謂的認出前世常常是單向的情感奔流,比方當初熊熊說她認出瑪麗蓮是她前世的母親,瑪麗蓮只說謝謝,她覺得很榮幸,可沒說她也認出熊熊是她前世的女兒。現在休又聲稱自己認出愛林是他前世的妻子,而愛林也同樣沒有任何悸動。
熊熊和休是從同一個源頭去看到休和愛林的前世姻緣嗎?還是熊熊看到的,其實是休此刻的意識活動呢?﹝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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